thesleepwalker

【元凌×朵霞】霞落凌云归(3.5)

第三章  意外(5)


太子元灏生得矮胖,容貌据说早年间还有些像废后冯氏,现今年岁大了,面相多少变化了一些,我转头瞧了瞧他,可怎么也没法把那张脸上的任何一个部位与冯皇后联系到一起。只见他摇摇晃晃,似醉非醉的模样,口中不时吵嚷着什么,一手把阻拦着他的卫兵甩开,另一手大咧咧地一撩下摆,迈开大步走进了殿里。

 

听元凌说,他们兄弟几人,年岁原本就相差不大,他排行老四,跟长兄的生辰也只隔着几个月而已。但不知怎么,我横瞧竖瞧,却觉得这位太子好似饱经风霜,眉目憔悴,乍看上去简直比他父皇还要显出几分老态。他东倒西歪地从众人席前经过,随之而来的还有冲天的酒气,我平素是不怕酒味的,这时候闻见却忽然有些反胃,忍不住往后躲了躲。这时,高位上的帝王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剑眉一皱,猛地一掌拍上了几案,喝道:“混账东西!”

 

他这一声吼,整个致远殿都跟着震动起来,众人都不由得跟着晃了两晃。孰料太子却对此置若罔闻一般,他笑嘻嘻地,打着趔趄走上前,两手一搭,躬身行了个礼,又打个酒嗝,磕磕绊绊地说道:“儿、儿臣给、给父皇请、请安。”

 

我偷偷往龙座上瞄,只见皇帝一手按在桌沿,另一手抓着龙椅扶手,气得浑身上下都在哆嗦着。众人早就被方才他那一声吼吓得呆了,无人敢开口言语,皇帝也隐忍不发,只对长子怒目而视。这时候,太子不知道怎么,竟自行直起了身,又磕巴着含糊道:“儿臣恭祝父皇寿诞,特、给,给父皇,献歌一曲。”

 

他语罢,便自行哼起首小调,语句我听不大懂,只感觉曲调悲伤哀怨,怎么也不像是贺寿用的。哼了两句,他又晃晃悠悠地跳起舞来,袖子一挥一摆,又打个转,伏倒在地上。我正奇怪他究竟在唱什么,旁边的元凌却忽然低喝了一声:“大哥!”

 

他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十分严厉,颇带警示意味。我知道他一定清楚这歌中的古怪,可还不及细问,座上的帝王便猛地站起身,“呼”地一声将整只几案掀翻,酒杯果盘稀里哗啦砸在太子脸上。如此他似乎还不解气,又一个箭步冲下台阶,重重一脚踹在他心窝处,太子被他这一脚踹得仰面倒地呛咳连连,挣扎了半天也爬不起来了。

 

“逆子!逆子!”他暴怒地,指着太子大声咆哮道,“来人!来人!把这个逆子推出去斩了!”

 

举座皆惊,我更又惊又怕,全不知道太子究竟唱了什么,竟惹得皇帝如此龙颜大怒,但也知道这时候正是风口浪尖,万不能开口插嘴引火烧身。正呆愣,元凌却忽然直起身,大声请道:“父皇息怒,保重龙体!”

 

殿内众人这才纷纷反应过来,急忙呼啦啦跪倒一片,异口同声请求陛下息怒。皇帝在原地一连走了好几个来回,两眼却冒着火,死死地瞪着瘫坐地上的太子,恨不得把他活生生烧出两个窟窿似的。半晌,他似是冷静下来,哆嗦着手走回阶上,喘着粗气缓缓坐下,把衣袖猛地一甩:“太子元灏不学无术,行为失德,即日起闭门自省三月,无朕的旨意,不准外出半步!”

 

外头早有卫兵候着了,一听旨意,忙上前一左一右将太子拖了下去。元灏浑身都是酒液污渍,发冠凌乱形容不堪,口里却还哈哈笑着,如癫似狂地又唱起那首我听不懂的曲,声音直到被拖出殿外才慢慢远了。

 

我心想,比起方才那副简直要杀人的阵势,最后这一句惩处简直轻描淡写,要不是众人亲眼所见,谁也没法想象皇帝降下这么一道旨意之前竟发了这么一场大火。但无论如何,寿宴也进行不下去了,太子早已失势,席间更无人开口求情,都巴不得早些拔脚开溜。我和元凌随其他几位皇子行在最后,直到上了候在宫外的马车,我才忍不住,小声问道:“方才,太子唱的是什么?”

 

元凌伸出一只手制止我,自己谨慎地挑开窗帘左右看了看,才低声叹了口气,谨慎地回答:“是早年间,七弟被处斩时他所作的一首悼亡辞。”

 

我“啊”了一声,明白过来:“所以,当年太子忽然被发至平城,就是为着这首悼亡辞了?”

 

元凌点点头,又默然片刻,只说:“大哥是个重情义的人。”

 

我无言,反正我对于太子没有什么手足之情,站在皇帝的立场上,寿辰当日被迫回想起七子谋逆篡位又被分尸当场的伤痛,又是被长子亲手挑破伤疤,其中痛楚可想而知,无论太子多么看重手足情义,也万不该在这时候当着众臣和兄弟的面给父亲难堪,而且,他既然懂得手足之情,为什么却不能体谅父亲呢?

 

虽然对元凌所言并不认同,但我也没有什么立场反驳他,只好“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可目睹了这样一番场景,心中却总归是不好受的,再想起遥远的大漠之中的父王和大哥,还有那位常年戍边却不得重用的二哥,更是莫名生出许多哀愁与感叹。回到府上,我仍有些出神,尔玛帮我卸头饰时,我压根没注意元凌就在背后,竟无知无觉地问道:“最近有家信来么?我托大哥打听的事,也不知道有没有眉目了。”

 

尔玛还未回答,我背后便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打听什么?”

 

我吓得惊跳起来,把手边的胭脂珠宝稀里哗啦碰翻一地。元凌走上前来,好笑地看了反应过激的我一眼,俯下身帮忙捡拾,指尖顿了顿,却是先把那枚狼牙捻了起来。

 

“你还有这么个物件。”他拎着线绳,把狼牙转了一圈细细瞧着,“唔,瞧着有些血气,是真的狼牙。”

 

我今日本就心乱如麻了,唯恐被他三句两句套出了实话,便急忙伸手要夺,他却有意逗弄我似的,把手向后一缩,玩笑道:“这么着急做什么,你讲讲它的来龙去脉,本王听出了趣味,才好还给你。”

 

我哪敢讲它的来龙去脉,便随口扯个谎,说道:“就是大哥送我的小玩意儿,石头雕的而已,你快还我。”

 

他却不依不饶地又道:“既然如此,你不如替夸吕王子做个人情,把它送我好啦。我也说不上为什么,这一眼瞧见,还挺中意的。”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心知他不是在和我玩笑,是真的要我把这枚狼牙送他。按理说,这时候我顺台阶下,他喜欢送给他就是了,可我脑子里乱麻似的,胸口不知哪里来的火气,竟板起了脸,凶巴巴地上前劈手夺了坠子,怒道:“你这人讲不讲理的?都说了是大哥送我的东西,我不给你难道要明抢吗?”

 

他也没想到我会忽然发作,愣了愣才道:“……究竟谁不讲理?我是好言好语地在同你说话,你哪里来的这么大火气?”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火气来自何处,被他这么一质问,更心虚得半句话也说不出,便把身子背过去不搭理他。他又站了会儿,见我迟迟不语,便嘀咕了句“莫名其妙”,放下坠子起身走了。我听着他脚步声远了,才敢偷偷转头去瞧,尔玛站在一旁,这时候也颇为古怪地瞧着我问:“公主,你刚才是怎么啦?你和殿下平日里不都是和和气气的,怎么今日……”

 

我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言语,也觉得实在无理取闹了些,可又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无端生出这么些火气。尔玛思忖了一阵,又捏着手指头算了算,忽然咯咯笑道:“我想起来啦。”语罢凑到我耳边:“奴婢算着日子,想是月水到了。”

 

我也算了算日子,似乎大致差不离,但身子还清清爽爽的,没一点动静呢。我挥肘轻打了她一记,道:“别瞎说,有什么干系。”心中却还是忧心忡忡的,一刻也安生不下来。

 

 

往常我整天都是笑嘻嘻的,有什么烦忧只要不与元凌有关,眨个眼的工夫就忘得一干二净,即便是来月水的时候也从未像最近这样烦躁过,好像自己浑身上下都长满刺,碰见谁就要把谁浑身上下扎满窟窿一样。元凌虽说平时也不是个小气的人,但好歹是个皇子,从小到大是让人宠着哄着长大的,在我这儿挨了几回刺,就远远地躲去书房,以办公为名离我远远的。我一个人在屋里待着,既没人来宽慰,火气也没处可发,简直烦得想把脑袋往墙上撞。这天晚间,我实在待得闷了,反正也叫不来元凌,就干脆自行跑去院子里练剑,可胳膊腿却都觉得不得劲儿,几个招式下来,肚子里头也翻江倒海一般,冷汗没多会就把衣服打湿了。我这时候才意识到月水的事儿,只好悻悻地放下剑,抱着膝盖默默就近找了块石头坐下,没多会儿一抬头,却瞥见元凌正顺着回廊往柳闻莺居住的小院走。

 

我脑子里那点烦躁还未消,见状也顾不得身上哪里哪里都不对劲,只管偷偷摸摸地跟上他。但到了小院门前,我又硬生生站住了,心想跟到这里已经算是不要了颜面,再闯进去指不定会看到什么了不得的场景,到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直接热血上头拔剑砍下去。于是我寻了个角落缩着,差不多刚刚好能瞧见院里头,但也不至于稍微一动弹就能被人察觉。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兴许有一个时辰,又兴许有两个时辰,身上汗透的衣服都晾干了,我也有点儿昏昏欲睡,院里头才传来说话声,只见那两人一左一右,有说有笑地并肩出来,又一同往书房去了。

 

我半梦半醒的,脑子里昏昏沉沉,压根没力气去想这个把时辰里头他俩干了什么好事,只憋着一口气,又悄悄跟上去,往书房门外守着。柳闻莺倒是没多会儿就出来了,可元凌还在书房里头,我只瞧见烛火一闪一闪的,他那团影子映在窗上,偏就是一动不动。

 

我坐在门前,远远看着那团黑乎乎的影子,忽然生出些莫名的心酸,想着从前,他没这么躲着我的时候,我也总陪他待在书房里头,他专心致志地看奏报写奏折的时候,我也不说话,就在一旁帮他磨墨,或是自己看会儿书,便觉得心里头说不出的暖,好像一抬眼一低眉之间,就从情丝到了白头一样。所以现在无端生出这么些龃龉,让好端端的两个人非要隔着门互相揣度,又是图什么呢?这么一想,更觉得自己之前那些火气和烦躁都来得毫无缘由了,莫名其妙挨了我这么些刺的元凌更是无辜,便想着,不如就趁今天好好给他道个歉吧。

 

我深吸了口气,站起身要敲门,屋内的影子却忽然一动,元凌从内打开了门,诧异地抬眼看着我。

 

我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他却忽然皱了皱眉,问道:“大半夜的,你不去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大约是被我传染了些火气,他这句话问得相当不客气,也将我刚刚好起来的心情全堵回去了。我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噎了好久才道:“你什么意思,我难道不是凌王妃,这王府不是我的,我不过是站在你书房门前,难道还有错了?”

 

他也怔了怔,眉头拧得更紧了:“我现在没工夫和你无理取闹。”语罢绕开我就要走。

 

我却觉得他这反应分明是心虚来的,便伸开胳膊把他一拦,不依不饶地道:“殿下这么急着要走吗?柳姑娘的小院可在背面,走这边要绕路的。”

 

他也有些动气了,抓着我的胳臂,压低了声音道:“慕容朵霞!你又发什么疯!”

 

我挣开他,大约是这几天攒着的火总算有了出口,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索性把他当成出口,一股脑地把火全向他撒了过去:“你不就是嫌我烦了?好得很,这才个把月就腻味了,一封休书之后,你大可趁早把那位娇滴滴的柳姑娘扶上王妃之位,是不是?”

 

他瞪着我,那眼神真跟早前他父皇的怒气有得一拼。我也不服输地回瞪着他,半晌,他忽然冷笑了声,说道:“你不要逼我。”

 

我说:“我逼你了吗?我不过每个字都说了实情而已,你这样生气,想来是戳中了痛处?”

 

他咬了咬牙,忽然回身走进屋里,从桌上摸了只信封,重重地向我摔过来。我差点被信封划着了脸,急忙退后了一步躲开,眼睛一瞄信封上的字迹,心里“咯噔”一声,再拆出信件略略一扫,更是浑身发冷,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了。

 

他又冷哼了声,道:“没话说了?你这些时日费尽口舌,处处和我作对,不过是想要那一纸休书,好和意中人双宿双飞罢?”

 

我低头看了看信封,那字迹确是大哥的,运笔末端略带上扬,旁人决学不来。而他信中,又偏偏把我离家之前托他寻找救命恩人一事写得详尽又动情,若非我自己心中清楚,旁人看来简直像是我与那人情真意切青梅竹马生死相许。我在心里骂死了大哥这般胡乱遣词用句的本事,可眼下对着元凌,却是人证物证俱在,我连半分狡辩或是抵赖的余地都没有。元凌看我不说话也不动弹,向前迈了一步绕开我,冷冷说道:“你想要个台阶下,本王给你,你想要自由,本王也权当瞎了眼,错付了真心。明日一早,休书自然送到你房里,到时你爱去找谁便去找谁罢。”

 

他说完这话,就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我万万想不到,自己十句话里积攒的怒气,也远不及他这一句话里的绝情来得伤人,我说了这么些话刺他,自己半点没觉得好受不说,再听了他这一番断情绝义一般的说话,更觉如坠冰窖,浑身都不自觉地哆嗦起来。我在原地呆站着,大夜里头的风冷飕飕往脸上和身上刮,肚子里头忽然的一阵抽痛,让我猛地惊醒过来。

 

这么一醒我才明白今天的误会大了,起初只是夫妻间寻常的拌嘴,不知怎么竟变成如今这般状况,听他的语气,竟像是连休书都备好了,明日一早就要将我扫地出门一样。我终于意识到了这其中关节,脑子里嗡嗡直叫,当下一刻也不敢等了,急忙拔腿出门去追他。

 

洛阳城归为帝都,里外亭阁东西二市,又岂是双脚所能丈量的?更何况,我压根不知道他出门后走去了哪里,便也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半个多时辰之后,人总算从东市绕到了西市,可还是不见他的踪影。

 

彼时我已经累得两腿打颤,身上的不适忍了一整天,这时候已经半丝气力也无,眼前一阵阵发黑了。可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我却又听见前方有喧闹之声,抬头一瞧,只见前头一间房屋似是燃着火光,不少看热闹的人围在四周,喧闹之声高低不绝。我脑子里稍微想了想,感觉这地方似乎是当初查封的醉芙轩附近,便走近了去询问,透过层层的人群,果真看见写着“醉芙轩”三个大字的牌匾在火光中明明灭灭,烟气已经顺着房屋直上云霄,热浪滚滚向四周扑来。

 

火势太大,这时候已救无可救,只能期盼着老天下一场雨或是等它自行烧完了事。我不由得有些叹息,心想当年这间商铺多么兴隆,来往商客几乎踏破门槛,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正叹息,身旁却跑过一人,口中急急喊着“殿下”,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我眼角余光扫过那人,只见他穿着和家中仆役一般无二的衣衫,眉头不由猛跳,急忙伸手抓住他喝问道:“你喊谁?”

 

那仆役哆嗦着,伸出手指向燃着大火的屋内:“夫人!殿下、殿下还在里面……”

 

我只听自己脑子里“嗡”地一声,而后便奋力从人群内挤出,一头扎进了火场里。

 

 

前脚才冲进去,我就觉得浑身都好像被烧灼一样,烟气滚滚往口鼻里钻,半口气也喘不上来。我抬起衣袖想遮住口鼻,可又怕阻隔了声音,便索性放开喉咙大声喊着元凌,却只听见木头被烧断,房梁木架坍塌的声响。只这么一会儿,火势就又大了些,我左躲右闪,也快要躲不开周遭燃烧着的木头,视线也被烟气挡住,眼睛稍睁开一些就灼痛难忍,只好眯着眼在屋里四下穿梭,断续地接着喊他的名字。

 

不知跌跌撞撞找了多久,背后似乎传来脚步声,我急忙要回头去瞧,膝弯却被人猛地一踹,当下站立不稳扑通跪倒。接着,头顶上的木料又忽地传来一阵异响,我眼看着一截烧断的木头砸下来,却硬是动弹不得,眼睁睁看它重重砸在了我腰间,肚子里头登时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我痛得几乎眼冒金星,忍不住“啊”地一声,本能地伸手往前探去,一阵撕扯之后,将什么东西抓在了手心,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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