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爱你(时樾/阿优)(水仙向)
突然想爱你
《南方有乔木》时樾/《火星人》阿优
1.
时樾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喝咖啡。
在他看来,能用酒精解决的问题,就不必用他物来代替。同理,当最简单的逻辑存在时,任何使之复杂化的论证都可以忽略不计,比如会煮咖啡,和应聘酒保这两件事,显然没有直接联系。
于是当阿优端上那杯咖啡时,他只摆了摆手,示意他放到郄浩那边去。郄浩装模作样地拎着勺子搅和一阵,端着杯子抿了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操,”他向阿优喷出一句国骂,“你他妈煮咖啡还是榨柠檬呢?这什么玩意,老酸了。”
时樾不说话,很感兴趣地挑挑眉毛。郄浩夸张地呲牙咧嘴,冲他狠挤眼睛,他也装看不见。阿优站在那里,很坦率地回望着他,操着并不流利的普通话慢慢解释道:“Acidity是咖啡的一种表现,如果咖啡失去Acidity,就等于失去了生命力。”
时樾从他的话里听到一个陌生的词汇:“A……什么?”
阿优回答:“Acidity,应该是……酸度吧。”
“酸度,唔,酸度。”时樾瞥一眼那杯咖啡,对他说,“你再煮一杯过来。”
阿优点头去了,时樾偏头,郄浩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看他。
“你不会真要留他吧?”他凑过来,小声说,“逗他玩玩得了,煮咖啡在酒吧里有个屁用啊,这细皮嫩肉的,连话都说不清楚,我看还是算了吧。”
时樾斜他一眼:“你不如再把戏做足一点,扮成毒发身亡的样子,口吐白沫躺倒在地,那自然就有人来把他带走了。”
郄浩嘿嘿地笑:“我就吓唬吓唬他,哪能在时哥面前班门弄斧啊。”
时樾面不改色地向他飞起一脚。
阿优端了咖啡过来,放在时樾手边。他凑着杯沿抿了一口,入口极酸,又涩,让人皱眉,滑过喉咙眼,却偏偏不知从哪儿冒出点清甜滋味。他回味了好一阵子,然后抬起头,打量着对方身上洗得发白的牛仔衬衫,忽然笑了。
“行,留下吧。”
2.
阿优在清醒梦境通常做早班,晚上八点到凌晨一点。
用郄浩的话说,应付一群前来买醉的人都比应付一个疯疯癫癫的醉鬼来得容易,像阿优这样好脾气的人,显然不适合应付胡搅蛮缠的醉鬼们。他说话总是和和气气,温吞得像四九城里头那条终日不见波澜的护城河,同事之间调笑起来,大家伙嘴皮子都不饶人,开口就是下三路攻击,到他这里,家乡话里的一句痴线,却莫名带了点娇嗔的意味,听得一屋子老爷们浑身发麻,谁也没了脾气。
时樾并不经常出现,偶尔过来也不声不响,只倚在吧台一个人慢慢地喝,至多和郄浩他们闲聊几句。阿优也不主动和他接触,时樾、酒精,两个词语连在一起,太容易让他想起那个逃离的地方,还有他一直努力想要忘记的人。
他倒也不是个自卑的人,只是记性太好,独独在遗忘这件事上毫无自信。
3.
皇城根底下也少不了胆大包天的人,时樾盯了那群人一阵子,总算寻了个由头,让领头的那个疤瘌脸长了个记性,一拳头迎面下去,米粒大的白色小药丸儿撒了满地。对方叫了帮手来寻仇,把他堵在摄像头照不到的车库里头,他挥出拳头的同时,眼角余光一扫,那么巧,就看见阿优扛着根拖把棍儿,小豹子似的嗷嗷叫着,直冲进人群里。
俩人因为这事去派出所蹲了两天,发展出了非同一般的革命友谊。时樾颧骨上挂着彩,很由衷地对他说,兄弟我今天才知道什么叫人不可貌相,谁能想象平时脏字也不吐一个的乖仔打起架就成了小霸王啊?
阿优嘴角也落着淤青,一边咝咝地抽气一边磕磕绊绊地回答,大学毕业这么些年,没再打过架,手都生了。
派出所肯定不比家里,到了半夜,俩人就缩在墙角,凑成一团打瞌睡。时樾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咔嚓一声响,连忙睁眼,看见阿优拿了支早就该进博物馆的老式手机,对着空屋子在照相,照了两张,又生怕被人瞧见似的,匆匆把手机往衣服里头塞。
他打着哈欠,问他,你拍什么呢?
阿优吓了一跳,转头看他,好半晌才说,空气。
时樾觉得这个人真是怪胎来的。
4.
后来时樾才知道,他是真的宝贝这支旧手机。
在酒吧里上班,碰见无礼的客人是常见的事儿,大家相互帮助,该解围就解围该报警就报警,反正有时樾这尊大佛镇着,也没出过什么天翻地覆的大乱子,但小的摩擦总少不了。那天时樾刚好在角落坐着,眼看阿优让人兜头浇了一脸一身的酒,就笑眯眯地去送了客,顺带领他去换了身衣服,把那件染得花花绿绿的衬衫裤子直接丢进垃圾桶里头。后来散场换班,他到处找不见阿优,本来以为他提前走了,开车出了库却见他跟个小疯子似的,在挨个翻楼下的垃圾车垃圾桶。
那天下着大雨,他淋得惨兮兮,刚换的新衣服又成了黑的。时樾难得动了恻隐之心,下车过去给他撑了会伞,又拉着他劝,你他妈傻逼啊?为个百十块钱的破手机至于么?
他这把大伞伞面特别结实,雨点打上去好像带回声,风不大的时候响声是噼里啪啦,起了风就轰隆隆一片,雷鸣一样。而在这雷鸣一样的雨声中,阿优忽然甩开他的手,回头冲他大吼,你懂个屁!
在北京城待了这几个月,他总算耳濡目染了些周围人的习气,这四个字吐得字正腔圆,凶神恶煞。时樾被他吼恼了,索性把伞扔到一边,西装一甩袖子一卷,也跟着他翻起垃圾桶,俩人一左一右,大雨里踩着泥水较量手速。翻到第四个桶,他一眼瞧见那身被酒液染红的衣服,伸手往裤兜里一摸,谢天谢地,手机还在里头。
忙了一晚的清洁工从楼上下来,眼见这一地狼藉气得骂娘,操起墙边的扫帚追着他俩打。时樾拉着阿优狂奔,他一只手抓着那只脏兮兮的手机,另一只手抓着对方的手,一时间也不知道究竟哪个更主贵一些。
5.
阿优租住的地方是间地下室,收拾得挺干净,就是赶上下雨,墙角门缝往里渗水。阿优递了条毛巾给他,时樾擦着头发打量屋里,横看竖看只见一张床,害他连坐都没地儿坐。
他说,你没朋友啊?屋里连凳子也不摆,成天在床上过日子?
阿优又恢复之前那副和顺的姿态,接着他的话茬回答,嗯,是没有。
时樾啧了一声,大步往前一跨,伸胳膊横在他脖子前头。
你瞧,这不就有了。
6.
手机是找回来了,但因为进了水,怎么也开不了机。
时樾自告奋勇找人去修,但一连找了几个,不是说太旧就是说没零件,他时老板认识的人着实已经不少,这节骨眼却没一个帮得上忙。阿优听了,想了想对他说,不修也行。
时樾问,当初可是你发了疯要找,这他妈变脸变得比女人还快,说不修就又不修了?
阿优说,我以前很喜欢拍照片,拍各种各样的空气,我没胆去拍想记住的那个人,就把这些和他有关的空气拍下来,好似看见空气,不管何时就都可以想起。
时樾说,你说得挺有道理的,睹物思人嘛。
阿优苦笑着问他,那么,假如你已经不再想记住那个人了呢?
7.
年关将至,时老板大手一挥,请留守帝都的雇员们小聚一番,spa火锅ktv一条龙全齐。阿优不喝酒,也不好破坏众人兴致,到了ktv就坐在角落里看着。酒过三巡,时樾已经被灌得耳朵通红,抱着麦克风和郄浩拉起军歌,又是团结又是注意,两个老爷们吼声震天,几乎要掀翻包厢的房顶。阿优想送他回去,又被剩下人拦着,非要他也献歌一首才给放行。
他原先总是避讳着和往日相似的场合,今日咬牙前来,虽然大半时间都在枯坐,但发呆总好过胡思乱想,现在看来,似乎也没有那么难熬。歌单里乱糟糟的什么都有,他随手翻了翻,把唯一会唱的那一首顶到前头。
这首歌挺出名,原唱是个声线漂亮的女歌手,一个一个爱字都咬得缠绵悱恻动魄惊心。他被簇拥到前头,拘谨地握着麦克风对着台下唱,爱到几度疯狂,爱到心都匮乏,爱到让空气中有你没你都不一样。
然后他抬起眼睛,正巧对上时樾黑黝黝的眼,不知怎么,就忽然唱得格外动情起来。
后半首歌变成了整个包厢的大合唱,平日里那些吵架的暧昧的纠结的神伤的,纷纷借此时机互相表白,哭哭笑笑抱成一团。他眼角也有点热,放下麦克风去扶时樾,对方也呜呜地干嚎着,扒在他肩头说,阿优,你唱歌真他妈好听,老子都快哭了。
这句话生生把他眼里的泪又逼了回去。
8.
后来是阿优开着时樾的车送他回了家。
他这辆辉腾命运多舛,上回打架被人划了口子,下雨那天又沾满他俩身上的泥水,时樾里里外外拾掇几回,才总算恢复原来的样子。等红灯的间隙他歪头打量对方,男人正张着嘴响亮地打鼾,眉眼柔和,耳垂泛红,好像在等人亲吻。
到了地方,他把人拖进屋放下,想了想又停下脚步,转头瞧了瞧屋里。
时樾的住处跟他本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有着鲜明反差。
比如说,他看起来应该是个从不缺乏性生活的人,屋里却瞅不到半点暧昧痕迹或者是一盒开了封的避孕套,再比如,他天天口口声声对他宣扬酒精的长处并对咖啡坚决予以鄙视,但屋里却连一个酒瓶子也没有。就这间房子来讲,说他是个苦行僧还差不多,色调处处透着性冷感三个大字,一张行军床端正地摆着,被子叠成豆腐块儿,四四方方有棱有角。这时候他似乎有点儿醒了,哼唧着扭动脑袋,阿优本想跟他说几句话,想起前车之鉴,又有些怕,不敢上前。
时樾在床上打了个滚,含混着胡乱冲他嚎起来,优,优儿,我渴,我想喝咖啡。
阿优笑了,答应着走去厨房,从碗橱里翻出来一包咖啡豆,正是自己来清醒梦境应聘的时候给他泡的那种。他没找着磨豆机,问时樾也不答应,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过程中在一只旧柜子里头翻到个相框,照片里的男孩子是时樾的模样,只是头上没那些发蜡,皮肤和眼珠子都黑黝黝的,很青涩又可爱的样子。
他把相框放回去,烧开水的时候想起刚才在包厢里,时樾扯着嗓子跟郄浩飚那些军歌,飚得眼角都红起来。
谁还没个想忘又忘不了的过去呢。
9.
那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他喝了咖啡就睡,他睡着,他就走了。
后来时樾有次去外地谈生意,刚巧听说那地方原先有个厂子生产这款手机的配件,就抱着试试的心态带了过去,没成想还真修好了。
主板损坏了一些,照片只找回来一部分,他半夜里睡不着,躺在床上,就看阿优拍的那些,属于香港和那个他从来不提及的人的空气。街道、房屋、餐厅、歌厅、咖啡馆,他一张一张翻过来,胸口越发气闷,整晚严重失眠。
太阳刚出他就忙不迭地给阿优拨去电话,很得意地向他邀功,告诉他自己修好这支旧手机堪比解决了二十世纪几大谜团之一。阿优睡得迷迷糊糊,对着听筒含混地笑,一句广东话悄悄从嘴角溜出来。
他说,痴线啊你。
声音柔软低沉,尾音上扬,略带笑意。
时樾也跟着他笑,他起身拉开窗帘,外头大雪纷飞,他眼里却好像只看得到太阳。
10.
两个人从没有问过对方以前的事情。
都这个岁数的人,经历过什么,嘴上可以不说,脸上却都写着,说藏,也只有藏得高明与否之分,发生过的事情,你总不能当他没存在过。
时樾有私心,他把阿优调去了轻松又安全一些的岗位,甚至某日和郄浩突发奇想,不如把清醒梦境改造一下,晚上还是酒吧,白天做咖啡厅也不错。
郄浩用看傻逼的眼神看他,然后问,时哥,你是不是真叫那个香港仔迷了心窍,他煮的咖啡那么难喝,你居然很喜欢?
时樾说,不就是入口酸了点,后劲不错,合我口味。
郄浩哭丧着脸说道,哪来什么后劲?酸得我牙都倒了。
时樾不信邪,又找了两个弟兄尝那款咖啡豆。于是这三人很快达成一致,即郄浩当初真不是假装,这咖啡是真的酸死个人。时樾也喝了一口,怪了,入口略酸,后劲却还是清甜的,跟那天没什么区别啊。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郄浩似有所悟,带着一脸悲天悯人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
见过心有灵犀的,见过长得有夫妻相的,我他妈真是头一次见味蕾都迟钝得可以凑对的。时哥上吧,天底下就你俩耐受这什么Acidity,不百年好合就天打雷劈了月老他老人家。
那两个弟兄也跟着起哄,时哥加油,早日抱得美人归。
时樾喝着咖啡挠头,这都哪儿跟哪儿?
11.
时樾是个行动派,决不允许脑子里存在令他困惑的事情,困惑只能说明他缺乏行动,并且需要马上行动来解决困惑。
老天有眼,这年冬天冷得邪门,地下室的水管冻裂了。
不费一兵一卒,时老板就成功地让阿优搬进了他家,打着关爱雇员的旗号开始研究探索忽然复杂起来的个人感情问题。
他特地换了张大床,很宽敞,卧室给塞得满满当当,宽度足够两个老爷们在上面打滚。阿优长在南方,总归有点怕冷,白天在家里裹着毛绒绒睡衣,晚上睡觉就像只小兔子似的,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时樾连着看了几个晚上,总归是心里发痒,终于在某日没忍住偷了个香,还没亲够就对上阿优瞪大的眼。
两个人一上一下,大眼瞪着小眼,画面仿佛定格的偶像剧。时樾呆了呆,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抓了他手腕握着,又往深了狠吻下去。阿优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好半晌才回过神,晃着脑袋挣扎起来,最后俩人也不知道是谁咬破了谁,分开的时候一嘴的腥味,血从嘴唇流到下巴。
时樾大感愧疚,自觉主动地扯了纸巾给他擦脸,又端坐起来,坦诚地向他交代自己近日来的思想波动,顺带也如实上报自己的履历户口,那副虔诚的姿态接近精分,仿佛他这张成天吐着脏字混账话的嘴里有象牙要冒出来。阿优认真地听完了,然后叹一口气,对他说,我就当今天什么也没听到过。
造化弄人,他想要承诺的时候那人给不起,现在有人把诺言举在他面前,但他一点接下的胆量都没有。
12.
他很怕自己又回到当年,因为一个人忽悲忽喜患得患失,感官知觉都系于别人身上,一颗心是死是活,全仰仗对方动动指头。和一个人扯上关系显然是容易的,但每一次砍断关系,又堪比将自己剖去一半那样痛苦。当然,总会有人乐意去承担面临这种痛苦的风险,只是,那里面不包括他。
他在时樾愕然的眼神中逃了,又逃回去狭小逼仄的地下室,缩在暗影里点开手机里某个不起眼的文件夹。
阿Zac的声音懒懒地传出来。
爱到极度疯狂,爱到无法想象,爱到像狂风吹落的风筝,失去了方向。
还爱个屁,他就是只断线的风筝,早就没有方向了。
13.
时樾深谙欲擒故纵之道,本想有意给他点空间好好思考,一连几天不见人影,手机也打不通之后,他才有些慌了。
虽然从没有听他提起,但他心里早就有了盘算,阿优多半是离家来疗情伤的,既然有人能将他逼到背井离乡远走高飞,那对方恐怕也有勾一勾手指头加几句甜言蜜语就能让他回心转意的本事。他纵横商场这么些年,生意输得,想要的人却一次也不想输过。
终于有一天,电话接通,阿优带了酒,应约来家里和他见面。他什么也不说,只拼命地喝酒,纯的黑方加了冰块,也不兑白水饮料,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灌。威士忌劲大,他又喝得快,小半瓶不到就摇晃着往下倒。时樾拦不住他,眼看他自己脱了外套,衬衫扣子松开两颗,四肢摊平了,献祭似的往床上躺下来。
时樾明白过来了,他一口酒也没喝,火气生生把脸涨得通红。阿优一句话也不说,木头人似的躺着不动,时樾跟笼子里的老虎似的在原地打转,半晌终于忍不住扑上去,低下头发狠地亲他,又松开他,两根手指掐着他的下巴吼,你他妈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阿优睁开眼,又闭上眼,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也不知道我把你当成什么,但我真的很怕,再这样下去我会欠你更多,我还不起的。
时樾冷笑,你他妈觉得这样就能还了是吗,是吗?
他甩开他,站起身,踉跄着往后退,脚底下冷不丁绊着了哪条线,桌上那只老式卡带机滋滋啦啦响了一阵,忽然放起那首歌来。
突然想爱你。
深情,哀婉,小心翼翼。
吞没你占领我的心。
期待,恐惧,张开双臂。
阿优躺着,鼻头轻轻地抽动,好像在听,又好像在默默流泪。
时樾站在床对面,两眼充着血,咬牙切齿地盯着他,好像恨不得把他撕碎,又恨不得把自己也一同撕了似的。僵持许久,副歌都唱了两遍,他却忽然泄了气似的,哆嗦着又伏下来,身子紧紧地贴着他,一双手臂死死地把他抱在怀里。
爱到像狂风吹落的风筝,失去了方向。
我接住你,我接住你了,行不行?
你这只风筝,落也好飞也好,牵着也好断线也好,我都接住你,行不行?
他喘着粗气,一遍又一遍地问他。
阿优张了张嘴,他想说话,眼泪却哽在喉咙里。
几乎忘了怎么去呼吸,在每次与你擦肩的瞬息。
如今是你让我想起,那停摆已久的心灵。
14.
时樾在心里默念,Acidity。
世界上咖啡种类不少,酸度各有千秋,能寻到一款合口味的咖啡着实不易,再准确掌握冲泡的要领,充分挖掘出咖啡豆的酸、醇和香,更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这也和感情一样,遇见一个人,不光要和你有着共同的口味,摩擦磕碰挖掘之后,剩下的酸甜苦涩,还都得靠两个人继续尝下去。
阿优要回香港,既是为了探亲访友,也要和自己的过往来一个彻底的了断。他删掉了手机里的照片,但在心里的照片也一并删掉之前,他确实还不算准备好面对新的感情。时樾没拦他,自打知道了他心里那点小九九,他就开始默默盘算,想着他万一真不回来,自己就上香港地界寻他。
都不是矫情的人,阿优不愿意让时樾来送,时樾也确实有事脱不开身,两个人就在前一晚多聊了两句,算作话别了。
地下室的积水才刚清干净没多久,水泥地上还有点儿湿漉漉的印子,房间里里外外都是直往人骨头里钻的潮气。时樾皱着眉头把他往怀里搂,江西老家寄过来的棉被密密实实地盖到两个人下巴,新弹的棉花鲜乎得很,沉甸甸的,十分暖和。
比起时樾家里那张大床,这里显然不够两个人舒服地并肩躺平的。阿优被迫伸开胳膊搭在他腰间,脑袋稍稍往上一抬,就刚好能碰到他的嘴。他抬眼看着时樾,对方也一眨不眨地看他,嘴角勾着笑。
不是话别么,不跟我说点什么?
阿优垂下眼睛想了想,认真地说,下次再遇到那些卖粉和药片的人,你不要跟他们打架,要报警。
时樾眨眨眼,哈?
阿优接着说,三十岁的人,又不是二十岁的小孩子,少喝一点酒吧。还有,咖啡最好也少喝一些,你胃不好,要养着的。
时樾不吭声了。
阿优最后说,那个咖啡豆,我知道很酸的,但是我很喜欢。
时樾把他按进怀里,手掌搂着他脑袋后面的软毛儿,嘴唇贴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恶狠狠地说。
我也喜欢,喜欢得我他妈都觉得自己有病了。
阿优的手放在他背上,指尖收紧。
他慢慢地,一声一声,温柔又压抑地念。
时樾,时樾,时樾。
被念着名字的男人从没有觉得他的普通话这么标准过。
15.
香港还是老样子,无论他离开多久,好像都不会变的。
朋友们都过得不错,他同阿怡传了短讯,大概知晓一些近况,但并没有刻意去见谁。
他仔细想想,自己从大学毕业,好像一直在四处打工,那间咖啡厅算作唯一的正业,但也只做了不久就盘掉了。他总觉得自己太过感性,因为一个人喜欢一件事,因为一个人放弃一件事,因为一个人离开,又因为一个人回来。
什么时候,他才可以做到,把关于他人的感觉与自己的生活分离开来?就如深夜档的连续剧里总有一个厉害的女角色一样,晚间受了情伤喝得烂醉,第二天又可精神抖擞地上岗做威风的Madam。
这件事,阿Zac没有教会他,时樾也没有。
16.
当年盘掉的咖啡厅现在兼做西餐,老板换过几回,已经不认得他。他依然应聘去做咖啡师,拉花学得快做得又巧,没多久就有了名气。
只是他的Menu上没有那款酸得要命的咖啡了。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他赢下一场比赛,被某家米其林餐厅聘用,也有了钱可以搬去更好的住处,每天早晚和维港一同沉睡苏醒。他十分忙碌,甚至无暇和朋友们聚会,仙女讲他现在是可以上美食杂志的名人,他笑一笑,不置可否。
他偶尔会在某些场合遇见阿Zac,两个人从没说过话,见面擦肩,点头之交而已。
但时樾却再没有联系过他,没有电话,没有短讯,什么也没有。
他放下了吗?
我放下了吗?
这两个问题,他都没有答案。
17.
又一个冬天来临。
他并没有买什么代步的交通工具,反正平日上班,只需要走过一道天桥而已。
今天不算很冷,周围各人行色匆匆,他走得身上发热,习惯性地抬手松开围巾,掌心一滑,手机与耳机分离,掉在地下。
那么巧,刚好有歌声响起。
突然想爱你,在这昏暗的夜里,看着你专注的背影,触动了我的心。
他的手僵在半空,震惊地看着地上的手机,捡起来左看右看,音乐是暂停的,扬声器关着。
歌还在唱。
突然想爱你,在这拥挤的人群里,哼着你心爱的歌曲,吞没你占领我的心。
他缓慢地、艰难地站直身子,一点一点回过头。
时樾站在他背后三步远的地方,冲他挥了挥那支一模一样的老旧手机,女歌手的声音混着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透过行人交错的残影,铺天盖地地向他涌来。
爱到极度疯狂,爱到心都匮乏,爱到让空气中有你没你都不一样。
爱到极度疯狂,爱到无法想象,爱到像狂风吹落的风筝失去了方向。
18.
也不记得最后是谁先抱住了谁。
时樾笑得很愉快,嘴唇故意往他耳朵边贴,问他,想我了吗?
阿优不说话,趁机往他脖子狠狠一口咬下去。
时樾还是笑,说,咬得这么重,那就是很想我了。
阿优很久没有泡过那种咖啡,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杯子,又看看时樾脑袋上只有寸长的头发。
消失的论文,陈年的冤案,常剑雄,还有枪。
原来他一直不联系自己,是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不知道该如何发问,时樾也不细说,轻描淡写地笑一笑,伸臂把他拉进怀里,两个人放着沙发不坐,两只猫似的窝在地毯上,黏糊得手脚都快缠在一起。
阿优想了想还是问,你怎么……
时樾抓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的头顶,边摸边问他,好看吗。
阿优哭笑不得:好看。
时樾于是很得意地笑起来,对他说,既然好看,那进这一趟号子也不算亏,就当挑战人生中又一个新造型,之前老子也没他妈想过自己半秃瓢还能这么帅。
阿优忍着笑,从他怀里坐起来,低头看他,慢慢吻下去。
时樾闭上眼,手臂把他的腰紧紧环住。
19.
转天早上阿优起来,时樾不在家里。
他脊背发凉,前前后后找了三遍,总算在枕头上看见字条。
痴线,他在心里骂他,没见过哪个正常人会把白纸字条放在白色的枕头上。
他换了一身运动服出门,迎着海风遇见在晨跑的他。
他站在原地等他,对方从他身边跑过,却忽然转过身来,向他伸出了手。
晨曦打在男人的侧脸,额间的汗珠一颗一颗都是小太阳,闪闪发着亮光。
你跟不跟我走?
他微微一愣,旋即笑了,也伸出手臂,把他的手掌紧紧握住。
我跟你,一辈子。
清晨的维港海风徐徐。
而他们肩并着肩,一同愈行愈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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